不做科学家

迷茫人类靠算卦

 

[贾正]梦之城(一发完)

  四月六日那天,黄明昊感到不安在食道中涌动。


  乐华原定只有两个出道名额,是他们在节目之初就明白的事。而朱正廷、他、范丞丞,三人之间无人敢断言自己是最终的被选择者。他们有怎样心知肚明就有怎样不甘,怎样不甘就有怎样无能为力,好在命运最后给了他们慷慨的馈赠。


  这个夜晚的开局实在谈不上好,他们是盅中纷乱的骰子。自信可以被像木桩一般被削磨尖锐,在胡乱跃动的心房中将持有者刺至伤痕累累。黄明昊的拳头在人群视线所不及的地方攥得很紧,朱正廷的下唇被自己咬得发白,舞台上的炫目灯光类同于估价卖肉,他们要微笑。


  朱正廷被叫到名字的一瞬间双腿有些发软,日子货真价实是一天一天熬过来。他的感言里混着泪,他不停讲Justin的名字,他倾注了所有一个单薄的青年人所能希冀。


  而Justin的名字被吐出的那刻,他几乎是飞到了朱正廷怀里,他们的胸膛撞出硬梆梆的响声,疼痛给人以美梦成真的实感。少年有些语无伦次,眼神如燃着的火苗般闪烁而跃动。


  他们于是退在一旁,隐藏于灯光的中心静悄悄地牵手。少年调皮的小指摩擦着恋人的掌心,像小蚂蚁在爬,朱正廷很痒,于是嘴角一弯状似面对台下观众露出万分甜美微笑。同时他又恶狠狠地掐回去,黄明昊被他捏得差点没蹦起来。但他们仍然像不懂得怎样松开双手一般紧紧黏合在一起,叫人忆起他们在无数场合无比顺理成章地牵合,就好像从出生时本就是一对模子里的两块肉胎,而结合能让彼此都在惊涛骇浪中获得依靠与安宁。


  他默不作声地又靠近些,肩膀蹭过肩膀,贴近一寸就有一寸的热意。


  走出场馆时,围栏外女孩子的尖叫腾空而起,如日落与潮汐铺天盖地。随遇而安的少年将其一一印在纷乱脑海,突然不甚清晰他所走过的前路,又惴惴于万般阔大的未来。他年少的不安由他自己囫囵吞入喉,又千般不愿让其落地生根,于是前狼后虎,进退万难,自食苦果。


  他站在悬崖的边缘,四面鼓起喧嚣瑟瑟风。朱正廷抬眼望他,一面事无巨细地一一与旁人交代事项,瞳内含清明光影。他见他年轻的恋人唇齿生锈,立得直而僵硬,朱正廷舌尖轻擦过下唇,颔首,同自己暗叹一声,便丢下一切大步上前义无反顾赋予他重新呼吸的权利。


  他握住少年肩臂,黄明昊的夹克上结了霜,磨出刺手的沙沙声响,像是一举一动都自有其印记。他还裹着单薄的一层布,要被风吹彻胸膛,体表间流窜微薄温度让彼此确认自己并非一面皮俊俏的孤魂野鬼。


  而黄明昊状似不经意地甩脱开,反手扣住了他凉而软的十指。


  新出道的九人偶像男团第一次录制结束时已经半夜,同工作人员简单聊过几句便乘保姆车回返。街边的流浪狗排排队穿过路灯下的空街,尖锐的趾爪在水泥地面上擦出咔咔的响动,伴随引擎的轰鸣,两只团团转的小陀螺终于给他们的出道日画上休止符。


  也静寂也骚动,黄明昊抿了嘴不做言语,朱正廷累了,少年在通往宾馆的班车后座上隐秘而倾尽洪荒地攥紧朱正廷的手,皮肤都渗着温柔的凉意。他黏在朱正廷怀里,一言不发地拥抱,像冬夜里摩擦湿漉漉鼻尖的两只小狗,沉甸甸的头颅滑到青年的肩上。


  朱正廷抬手环住他的脖颈,指掌下是打了发胶的硬梆梆的发丝,他随意地一缕缕梳理着,克制着将面颊埋进他颈后的冲动,他带些沙哑地开口:“黄明昊。”


  少年没有动,懒洋洋地在他怀中嗯了一声。


  朱正廷于是笑起来,指尖点点他的额头,“你知道我要说什么的。”


  黄明昊抓住他的手指,像捕捉一只在自己身上兴风作浪的蜻蜓,毫不犹豫地回应道:“我也是。”


  他躺在恋人的身上,胸口逐渐涨满了初春乍暖还寒的风。风欠柔也欠烈,只鼓噪着,黄明昊的心脏几乎被吹成一只气球,它将两个年轻的生命飘摇着,引向所有素未谋面的巅峰与光海。


  他们在酒店房间门口分别,其他人谁也不是傻的,总不好做得明目张胆。出道之后的待遇显然出现了质的提高,每人独自一间房,终于不必再可怜兮兮地住在集体宿舍,听谁的床板吱呀,努力分辨又是谁在说梦话,一推开门就面对着百万垃圾堆斟酌如何下脚。但当黄明昊猛然置身于宽敞整洁的酒店房间时,骤然间冷静地意识到这些琐碎恼人的细节之于他的不可或缺——不然他何以感到屋内空空,白墙冷光。没有任何熟悉的东西能让他依靠,能驱散他愈演愈烈的不安。


  进屋第一件事,他换了衣服栽倒在床。一整天的高度紧绷让他的肌肉酸胀,思维却活跃着不肯沉眠。它压迫着黄明昊,迫使他的四肢百骸去感受床铺的大而空,逼迫他听着自己被漆黑而寂静的空气灌满腔道,逼迫那些来路诡谲但又真真切切的躁动不安将他一寸寸生生活埋。


  他曾经那么的善于独自消化所有的负性情绪,自小寄人篱下的生活赋予他这种能力,就像在黑色的淤泥中扎根生长,天上迎头下刀子雨,所有痛的恨的都无法叫他妥协——但爱可以,偏偏爱可以,自从上天给了他另外一种选择的可能。


  那就像一条不归的路。


  他在此刻格外地就像自他们相识的许多次一样的需要朱正廷。少年在床上翻滚,像旧式爆米花机器里哗啦啦翻滚的苞谷,满心要炸裂开的深思熟虑。他想起百人合住时,从开始到最终,身边的来去匆匆且无踪,但朱正廷一直蜷缩在最安静最柔软的某个角落,他有时会说些梦话,有时会怪他打呼噜,有时会一言不发地将他紧抱住。


  那时候练习生间掀起了一股讲鬼故事的热潮,以范丞丞和Justin等人为首,流窜在各个宿舍间散播黄色恐怖。一般来讲,他们会避开有朱正廷在的房间,因为生起气来的仙子确实非常恐怖,董岩磊号称担心他从裤裆中抽出一支仙女棒将自己干翻,但那天的黄明昊拍着胸脯以自己这朵祖国的花朵的性命担保,自己一定会引开火力掩护大家安全返回寝室。其实只有他自己知道,被吓到怕的爱撒娇的幼稚园大班朱正廷小朋友,这种时候绝对想不起来对谁发火,当晚他的预想就得到了验证,朱正廷轻手轻脚地从上铺爬下来,相当娴熟地出溜一下钻进了黄明昊的被窝,还拿屁股顶了顶他,“往那边去点。”


  黄明昊说:‘“好,你不要怕。我护着你。”


  朱正廷不屑,“指望你护着我,我不如直接去抱阎王爷大腿好不好。”


  黄明昊:“那你抱我这么紧做什么?”


  那时候朱正廷的怀抱湿漉滚烫,相贴着心脏的怦怦跳动像被他捧在手掌中一般踏实,寝室的空调嗡嗡地运作着吹出暖风,他热得出汗,脑海却飞满流萤。他感到似乎有风,穿堂风避雨风万般种种交叠灯影穿彻而过,他的刘海被扑面而来的气流向上撩起,露出少年人稚嫩坚定平和眉眼。


  而现在少年从床上爬起,眉眼也沾染夜与霜露。他站到凉台上,自问出道后所见的风景是否会和曾经有些许不同。


  高楼的风啊,走街串巷也不为他停留,窃取了他最后一点热度于是抽身而走,他感到四野空茫,冻得彻头彻尾,可哪怕冰雕也要思考他是否行路至今仍什么都抓不住,是否如履薄冰一不留神就会摔个粉碎,是否众目睽睽如底座上的彩灯能将他的七窍看个透。


  黄明昊讨厌这样的胡思乱想与内耗,作为一个靠脸打天下的偶像,他在白日满心雄图壮志,却要在夜晚因浓稠的夜色与不安为自己当仁不让地添上两个青黑眼圈,即使是对于一个不成熟的青少年来说也过于嘲讽了。


  他的眼光扫视向屋内,所有伶仃摆放着的物件,像是一抔流淌过的血。他要精疲力竭了,正找寻自己最后的出路。


  黄明昊最终在自己的脖子上系了一根礼品包装袋,打着拙劣的蝴蝶结,敲开了朱正廷的房门:“Surprise!”


  这支英文单词像支歌。他的尾音有些飘,懒洋洋的,构成一句被抽筋扒骨的撒娇。


  朱正廷敷着面膜,看到他有点想笑,又怕面膜裂掉,忍得异常辛苦。


  黄明昊就看着他藏在面膜纸后的脸,看他艰难而生动的神情,像终于看到熟悉的山岭。他往前一栽,径直倒在朱正廷怀里,把青年吓了一跳。黄明昊用臂弯挂住他的脖颈,仰起脸委屈巴巴来望他,“我要死了。”


  朱正廷在此种场景下永远母性爆棚,像抱一个小宝宝似的把他让进屋,也顾不上问为什么,只一遍一遍地拍打着他的后背,“乖,没事了,黄明昊,小宝贝,没事了好不好?”


  “我本来打算敷完面膜就去找你的,是我来晚了,好不好?”


  黄明昊的声音闷闷的,“抱抱。”


  朱正廷收紧了手臂,“好,抱抱抱抱。”


  “噗,”少年终于在他怀里喷笑出来,“朱正廷你太能肉麻了。”


  青年对这情势急转直下的控诉异常羞愤,“那不是你先——!我还没说你呢,黄明昊!你怎么回事!你身上冷得都赶上冰雕了你知道吗!”


  黄明昊说:“我看星星。”


  朱正廷说:“我看你脑子有毛病。”


  他松开怀抱,手脚麻利地把少年裹得像个粽子,甚至给他在怀里揣了一只暖水袋,嘴里念念叨叨的,“你能不能行?出道第一天就要把自己冻感冒啊?”他一面说一面给恋人掖紧被子,黄明昊怀疑下一秒这个人就能掏出一个奶瓶塞进他嘴里。


  他跟朱正廷真的很不一样。他看着恋人翻箱倒柜的身影,朱正廷习惯了对身边人的掏心掏肺,温柔也幼稚,自然也会有小心思,可就像星星带着他的星尘碎屑,一抬眸一侧眼就抖漏出来;而黄明昊只有在看到对方坦白无误的一片赤诚时才会小心翼翼地迈开第一步,时刻准备着回缩,怕拒绝怕伤害,也在执着地等一个能让自己无法无天的归宿。他能遇上朱正廷也真的很了不起,长在相隔万里的两片土地,年岁也相距甚多,如果不是都被星探发现,大概真的一辈子也遇不到彼此。


  黄明昊曾经有一个弥漫着土味情话气息的联想:“大概就是上辈子他们是某个星座的两颗小行星,每天一起转呀转,可星星不长嘴也不长手,没的打啵没的拥抱,日日柏拉图,他们就向恒星许愿说下辈子一定要做两个人,神说可以呀但你们要付出代价,如果变成人类你们会很难找到彼此,甚至一辈子都没见过对方就过去了,他们就说,没关系呀——你猜他们说什么?”


  朱正廷很配合地猜测:“不论多远他们都一定能相遇?”


  “不对,”黄明昊很认真地说道,“是‘不论多远黄明昊和朱正廷都一定能相遇。’”


  “……你这个尬撩……是不是随便套两个名字就可以用了。”


  “没有没有,”小孩儿卜楞鼓似的晃脑袋,“这个是浙江温州贾斯汀品牌独创设计,为富贵有财量身打造。”


  朱正廷的拳头就挨上了小孩儿的头顶,“黄明昊,你平时上网能不能少看点没溜的!”


  黄明昊心想我没看呀,这所有都是土味情话小王子贾斯汀本人由心散发的灵感,随时随地,你不尬算我输。比方说现在,他用冻得发红的手掌攥住朱正廷的手腕,对着那张隐藏在面膜后的俊脸深情地问道:“你还没说呢,你喜欢这个礼物吗?”


  朱正廷很想掐死他,又很想笑,总的来说这张面膜是保不住了。他没有立即回话,手指灵巧地攀爬上黄明昊的喉结,摆弄起那根饱受蹂躏的礼品打包带,然后猝不及防地,猛一用力拉紧了绳结。


  “哎哎哎哎疼疼疼疼疼——”Justin惨叫着扑腾起来抓他的手。


  朱正廷不紧不慢地放松力道,少年立刻劫后余生似的摸上自己的脖子,“好险好险,差点从小学鸡变成惨叫鸡。”


  “噗。”朱正廷憋不住笑,“那你送的惨叫鸡我还是很喜欢的。但是再把自己冻成冰棍才来找我我就勒死你!”


  “哇,好凶哦——”黄明昊假模假式地感叹。


  朱正廷鼓起嘴努力做了一个自以为凶巴巴的表情,“我超凶!!”


  黄明昊就忍不住,扑上去亲了一口。


  他只碰了一下就又被被子绊的跌坐回床上,裹得像一团松软的棉花糖,糖芯儿正幸福地从头顶上呼呼冒傻气儿。


  他艰难地蠕动了两下,半支起身子,大摇大摆地拍拍身旁的床位,“过来啦朱正廷!再不睡觉会变老的,等你来爬上我的床哦。”


  朱正廷瞪着他在自己的床上占山为王的样子,压过去威胁地用手揪住他的脸,“你再说一遍,这是谁的床——?”


  黄明昊用变形的口腔艰难地发声:“我们——我们的床——”


  朱正廷愣了一下,眼神有些惊讶。尽管他们在不同的时间地点同床共枕过无数次,但这还是第一回,黄明昊可以如此放肆地宣布,朱正廷可以恬不知耻地认同,这是他们的床。他放手盯着那两团小肉元宵弹回去半天,才嘟囔着挤出来一句:“算你识相。”


  北京这几天冷得出挑,Justin看着朱正廷换睡衣时哆哆嗦嗦的背影,钻出被子来,从背后环抱住他。


  他们惯常以各种姿势拥抱,少年极其熟悉恋人隆起的脊椎,内翻的蝴蝶骨,虬结的背肌和带着香气的侧颈,他抱住他,就感到自己抱住了一个永不降落的梦之城。


  朱正廷扩了扩胸,感到黄明昊黏在后面不远松开,“松手。”


  “不要。”少年的脸因为埋在他的背上而显得闷闷的,还带一丝有恃无恐的窃喜。


  朱正廷压低了声线:“你松不松——?”


  黄明昊异常无赖地叫起来:“我不松!我小学鸡!我就要抱着朱正廷!”


  朱正廷脑壳疼。


  直到他换好睡衣真正躺在黄明昊身边,少年才发出一声长长的喟叹。


  朱正廷奇怪地问他:“怎么了?”


  黄明昊摇摇头:“没事,刚才想你了。”


  他不顾朱正廷骤然软化的眼神,径自把人揽在怀里,鼻尖埋在他的颈侧,大腿毫不客气地横到恋人身上。他们挤挤挨挨地睡在一起,假装酒店的床只有它实际的一半大小。


  黄明昊这才感觉一切是正确的,所有的事物都回归了他们原有的轨道,而黄明昊和朱正廷就在彼此身边。


  大概半夜三点钟,冻得哆哆嗦嗦的朱正廷从黄明昊的缠抱里钻出来开了空调。他在想他们是不是两个被爱情冲昏头脑的小傻子,以为只要有彼此就能在暖气停掉又乍暖还寒的北京里无所畏惧。


  他把空调遥控器扔在一边,又哧溜一下钻了进去,少年怀里还保有着方才的温度,他钻进去,顺便给他们两个掖了掖被角,幸福得想起来放鞭炮。


  


  1. 共11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